应物兄身上积聚的灰尘与光芒
2019-10-21 文学
看点
通过《应物兄》中一个个铺展开来的故事与细节,我们看见了英国学者弗兰克·富里迪所言的“当代知识分子困境”。从表面上看,小说中的这些高级知识分子,他们有资源,有学识,多数在体制中游走得如鱼得水,生存无忧。然而,从应小五到应物,再到名副其实的“以物为兄”,他是那只结网之蛛,游走在自己所结的这张网上——而我们早已知道,他只不过是附庸于这张巨网之上的一粒尘埃。他的存在与死亡,在这张网上,都不会生成任何回声。
厚厚的两大本《应物兄》拿在手里,面对这部将近90万字的巨著,心下着实畏难。但是随后的阅读体验,却是出乎意料地顺畅。小说的故事很简单:济州大学准备成立儒学研究院,主角应物兄奉命负责筹建,同时邀请海外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回国加盟。这筹备中的研究院,随即成了角逐场,权力与金钱,派系与利益,各色人等你方唱罢我登场。全书有名有姓的70多个人物中,既有应物兄的师长、同窗、同事,也有他的朋友、学生和家人,他们之中,大部分为知识分子,就连应物兄偶然跑一趟宠物医院,撞见一个为连锁酒店老板打工的年轻女孩,也是个硕士研究生。
从表面上看,小说中的这些高级知识分子,他们有资源,有学识,多数在体制中游走得如鱼得水,生存无忧,拥有体面的生活、社会的尊重和优质的交际圈,但在这些风光的表象背后,是不堪与外人道的一地鸡毛。
比如应物兄这个人物,作为全书的主角,博士毕业后,他留校任教,娶了导师乔木先生的女儿、同在大学里教书的乔姗姗,两个人生了女儿应波。而今应波出国留学,应物兄本人是学有所成的青年才俊,刚出版的一本关于《论语》的书,竟然意外走红,一时间成了媒体追捧的学术明星。他以常务副院长的身份负责筹建儒学研究院,俨然大权在握。在外人眼里,这是令人艳羡的一家人。然而实际上,婚后的应物兄与乔姗姗,和谐美满的时光十分短暂,应物兄发现乔姗姗另有所爱,于是夫妻分居。但碍于导师的情面,应物兄无法离婚,他同时也给自己找到一个堂皇的借口:既然乔姗姗的脾气是如此之坏,与其让她去祸害别人,不如自己承担其害,因为自己可以忍耐,而换成别人,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。对于这一解释,他自己的内心深信不疑。而经此语言置换,苟且和软弱摇身一变,成了承担牺牲的勇者。
作家李洱一方面将应物兄塑造成一个宽厚沉稳的儒雅学者,另一方面,又有意突出他的分裂型人格。遵循岳父兼导师乔木先生的忠告,应物兄在公开场合尽量减少说话的频率,但这样一来,他的大脑仿佛失去了运转机能。于是他找到了一个两全之策,想说的话只说给自己听。时间久了,与人交谈的时候,他的一番话每每在舌面上滚来滚去,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委婉措辞。在日复一日与自我的对话中,他对自己既同情又鄙弃。而这种分裂同时也体现为整个社会环境的多重与吊诡,比如那本让应物兄名利双收的书,是他从自己的讲稿中整理出来的,原定的书名是《〈论语〉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》,没想到出版后,书名被改成了《孔子是条“丧家狗”》,他的原名“应物”也被阴差阳错印成了“应物兄”。他为此恼怒,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既定事实,参与出版单位策划的各种宣传和签售活动。
整部小说,采取了简单的线性叙述结构,像一张大网,看起来星罗棋布,其实仅由一条线索构成。对李洱这样技法纯熟的作家来说,长篇的布局是一条还是多条线索,并不构成挑战。难点在于,既有意让笔下的人物游走在现实与荒诞之间,面对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矛盾与巨大落差,又不致让整个文本生成荒谬之感;既将知识分子耽于务虚的喋喋不休铺排到极致,又不致让读者心生厌烦。
李洱本人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,又曾有过在高校任教的经历,他对知识分子这一群体十分熟悉,也熟谙他们的悲喜和痛点。知识分子们既然靠传达和表述为生,离开语言这一主体,他们的世界也就无以为继。这也是为什么应物兄一旦不再说话,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原因。而这部小说中的知识分子,几乎个个都是善谈的,他们时常引经据典、口若悬河,评说、争论、自嘲、讥讽,对诗、词、曲、音乐、戏剧、小说、书法、绘画以及东西方哲学品头论足,为自己的观点和所作所为寻找理论支撑,有时候难免前后矛盾,但多数时候总能自圆其说。书中涉及的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礼记》《诗经》《易经》《道德经》《尚书》《史记》以及现当代的众多著作典籍,连同生物学、考古学、医学、风水学和一应冷僻知识,往往借由人物之口,信手拈来。虽然也有读者认为书中穿插的这些浩繁知识有卖弄之嫌,但这种热衷于引述和评说,恰恰是知识分子在生活中的典型性状。而且,更关键的是,细心的读者会在这些引述和评说中,清晰地感受到人物的思想脉络,而这,大约正是李洱试图达成的目的。
与其他阶层相比,知识分子更热衷于追寻生活与生命的意义,一些在普通人看来不屑一顾的琐碎小事,在他们那里,却可以寻幽探微,由表及里,发掘出非同寻常的含义。也正是因此,他们对于世界的悖谬和荒诞更为敏感。比如应物兄,他对乔木先生的市侩面目未必不曾了然于心,但他仍然谨执弟子之礼,对乔木先生恭谨有加。因为唯有如此,才能自如地契入这个庞大而无形的运转体系之中。换言之,置身于体制内部,他慢慢地变成了体制的一部分。
英国学者弗兰克·富里迪写过一本名为《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》的书,富里迪认为,当代知识分子的异化,主要来自内外两个维度:于内,是知识分子形象的自我贬损,丧失批判立场,成为特定人群利益的代言人;于外,是知识分子为社会所抛弃,在社会生活中失去应有的中心地位,日益边缘化。而更可悲的是,知识分子角色的这种贬值、媚俗、妥协甚至帮闲属性,是群体性的,也是趋势性的,难以改变。
富里迪所罗列的知识分子的困境,通过《应物兄》中一个个铺展开来的故事和细节,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。李洱有意制造的荒诞感,正体现在这些不动声色的细节之中。若干年前,那个懵懂之龄的农家子弟应小五,他的初中班主任、下放到乡间的“右派”朱山教授为他改名为“应物”。应小五感到不满意,他自己更希望叫“应翔”什么的,于是朱教授把一段话写给他:“圣人茂于人者,神明也。同于人者,五情也……然则圣人之情,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。今以其无累,便谓不复应物,失之多矣。”多年以后,在研究生面试现场,乔木先生问他的名字可有典故,于是他把这段话背了一遍。乔木先生便把扇子一收,收下了这个弟子。
诸如此类的情节安排,暗示出人生际遇的偶然与吊诡。从应小五到应物,再到我们的小说主人公成为名副其实的“以物为兄”,向人世妥协。他仿佛是那只结网之蛛,游走在自己所结的这张网上——然而我们早已知道,他只不过是附庸于这张巨网之上的一粒尘埃。他的存在与死亡,在这张网上,都不会生成任何回声。这张网是他的一切,是他的乐土,更是他的困境。(沙爽)
(来源:《辽宁日报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