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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北方

2017-12-06 文学

  通常,人只有一个故乡,我却有两个,都在北方,一个在西北,一个在东北。
  5岁的时候,我从西北来到东北。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故乡,第一次从一个村庄进入另一个村庄。
  记得长途跋涉之后,我们终于在那个村庄的某一个院子里歇了脚。我惊讶地发现,院墙不是土垒的,而是一排排的树,树皮是白色的,树干直直地插入地里。一个角落里码着高高的原木。院子里还有一口井,伸出一个铁脑袋瓜,往下压水,冰凉的地下水哗啦啦地往外涌。我的小眼睛睁得很大,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。我从白桦树干的间隙溜了出去,溜上长满树的山。
  那时刚到夏天,我看惯了黄土的眼睛被绿蒙住了。绿堵得人喘不过气,绿得那么密,蔓延到天上。到处都能听到风,呜呜的。我进入丛林,看到一种叫榛子的东西,砸开绿色的皮,皮冒着绿汁,能渗入皮肤。我贪吃,手被染成绿色,甩起来像两把小蒲扇。榛子的果实嚼起来有点像杏仁,却没杏仁阴险,吃多少都行,可以放心地吃饱。我在丛林中奔跑,很快又进入黄花遍地的田野,鼻子里满是花香。母亲的呼唤顺着风飘来,我知道该回家了,于是站起身,拍拍土,一溜小跑跑进院子。我身上没有多少土,东北的土沉,上不了身。
  母亲不需要再上山,山上没她的作物。母亲养猪,养得膘肥体壮;种菜,种得满园飘香;她还在部队的苗圃里种树。我想,母亲种树时肯定会想起故乡,土黄的山,土黄的路,她一定在想,这树要是能种到那山上该多好。后来有一年,我和同学们收集了很多树种,寄到我的故乡。我想象着一棵棵树渐渐长高,长大,长密,等我回去,我一定要爬上树,迎着风,望着山,使劲地喊。
  只是,若干年后,当我和母亲回到故乡时,山还是那山,路还是那路,树依旧少得可怜。还是少雨,少水,除了庄稼地,一眼的黄。阳光很凶,似乎要从我们身上刮下些什么。母亲和我都望着山,我隐约看到母亲在山上劳作的影子——我想起那些艰难的岁月。
  故乡与故乡,是不同的。
  此时,我已成为一个城里人,我却非常想在阳台上种一棵树。我在故乡找过树,杨树、柳树,大的移不过来,小的与母体连着根。我也知道,树是执拗且倔强的,它是那么不情愿上楼,钢筋混凝土无法让它惬意地生长,暖气令它窒息。即使上楼,它也一定会萎靡、奄奄一息。几番蠢蠢欲动,我终究也没能在阳台上种上一棵树。
  站在阳台上,我会想一想老家,黄的土,光秃秃的山,鼻翼中依稀还有干粪的气味;想一想另一个故乡,黑的土,蓊郁的山,鼻翼中满是清香——两个北方,让我见了原始的山,喝了原始的水,闻了原始的香,听了原始的风,都以它们的怀抱接纳了我。而生活的磨难,生于北方,又逝于北方。
  念想,就挂在心头的树上。
  (许锋:中国作协会员、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)
  (来源:《光明日报》2016年10月07日08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