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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天空

2017-12-06

  父亲常说:“我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是当兵,最大的成就是当空军,最大的幸福是有个美满的家庭。”说这话时,目光看向窗外,仿佛神思浮游,蓝天浩……

  父亲常说:“我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是当兵,最大的成就是当空军,最大的幸福是有个美满的家庭。”说这话时,目光看向窗外,仿佛神思浮游,蓝天浩渺,他正驾驶战机翱翔于祖国的海天之上。
  父亲沉默寡言,他有山的负重、湖的沉静。十六年的乡村记忆,三十三年的军旅生涯,三十五年的离休生活,全都被他沏泡在流水的时间里,此时俨然一杯绿茶,淡然自持,清香满室。
  如果时光可以回溯,不妨回到1947年。解放军到村里找人,顺手捎上了自愿参军的父亲。作为穷人的孩子,他受过生活的苦累;作为他人的养子,他尝过人情的冷暖。
  像一滴水,投入江河,从此,他生命的喧响与激流,与光荣的人民解放军融为一体。父亲最初在东北军政大学当警卫员,1951年,因朝鲜战事,他被招收为新中国第一代飞行员。从接触雅克18,到学习雅克11,再到操作米格15,历经三年,父亲出色完成了全部飞行科目,空校毕业,接纳他的,是刚从朝鲜战场归来的空14师。
  从此,天空即为战场,涡轮的轰鸣,就是冲锋的号角。从此,父亲的心神气血,与一群银色雄鹰朝夕相处,伴着飞机的俯冲或爬升,把祖国的疆界置于垂天的羽翼之下。
  1954年10月1日国庆阅兵,父亲把自己化为一枚音符,融入一场盛大的交响。当一百一十一架战机的空中梯队,以六百米高度、五百公里时速飞掠天安门上空,大地摇撼,长空呼啸,欢乐的人群,变为激荡的浪潮。这一刻,共和国的缔造者们,把挥洒的气度,融入深情的瞩望,雄视的目光没有定格的边界。
  此后,父亲投入夜航训练,他在同批飞行员中,以第一个单飞的优异表现荣立三等功。这年,他二十四岁,风华正茂,英气逼人,眼神透着鹰样的坚毅和锐利,仿佛长空万里,整个世界都任他驰骋。
  1958年,金门空战吃紧,空14师驻防福州龙田机场。当时,父亲承担夜间战斗任务,某次单机起飞后,竟鬼使神差飞到金门上空,地面防空炮火万炮齐发,他迅速驾机离去。这是父亲军旅生涯中,最意气用事的一次,也是离死神最近的一次。
  中国首颗原子弹爆炸,父亲受命驾机取样。他的取样标本,是一万两千米高空,核爆炸物在地球平流层的剂量。有人问父亲:“原子弹爆炸取样,你怕不怕?”父亲说:“在我身上,从不知道什么叫怕!当时,别说让我飞一万两千米取样,就是让我飞七千米钻蘑菇云,我也去!”
  说这话时,这位老空军,有力地挥着手掌,粗大变形的指关节,看上去格外惊心。半个世纪过去了,身体上的病痛尤在,精神却始终刚毅如初。
  空17师“独立大队”,是父亲飞行生涯的第二故乡。作为第一任大队长,他在这里为祖国输送了大批优秀飞行员,更有空军的高级将领从这支部队走出来。
  父亲在某次飞行中,机舱盖被大风吹开,刺骨的寒流瞬间灌满舱室,手脚冻得发木。由于压强变小,造成呼吸困难。父亲把头埋到最低,借助挡风板的掩护,保持目视前方的驾姿,直至安全着陆。
  1972年,父亲升任师副参谋长,他的飞行经历,一直持续到1978年,飞机型号最终定格在歼6上。这个十六岁就参加革命的军人,把人生中最宝贵的三十年献给了中国空军。从接触飞机,到停飞,时间跨度是二十八年。二十八年里,他飞过的飞机型号不下十种,转场的机场,北到内蒙古的毕克齐,南到广西的南宁,有十六个之多。
  祖国的海天有多广阔,父亲就能飞多远。他参与并见证了中国空军的发展与壮大,是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。1980年,父亲离休,部队终于把他还给了母亲。
  早起晨练,午间小憩,晚上早睡,这是父亲在部队养成的习惯。它带着强大的惯性,进入父亲离休后的生活轨道,居然三十多年雷打不动。
  他把宿舍区的楼巷,当做部队的运动场。他把狭促的小公园,当做部队的健身房。他还像年轻时那样,喜欢在各类体育器械上流汗。
  在宿舍楼的一角,有他开辟的花圃,粗陋的栏栅,杂花绕树。他像个本分的花匠,按着节气浇水、施肥、除虫,一丝不苟,就像操控多年的飞机。
  战友联谊会上,无数双托举过中国航空事业的手,穿越山重水复,有力地握在一起。这一刻,时光倒流,涡轮轰鸣,塔台、跑道、呼啸而起的飞机,都从割不断的记忆里喷薄而出。
  父亲离休后的生活,用他自己的话说,就是还债,偿还对母亲一生一世的亏欠。母亲喜欢看景儿,他就用那曾驾驶祖国战鹰的手,驾驶起电动三轮载上母亲去城市周边游玩。他与母亲,或踟蹰于水畔小径,或驻足品赏花卉,或在柳荫下小坐。
  有时,他们临水下棋。一边是烟波浩淼,一边是蒲苇摇曳,在轻缓的流水与悦耳的鸟鸣里,他们陶然忘我,棋到妙处,相视而笑。
  在父亲的影响下,三个儿子,两个当兵,一个预备役。作为军人世家,他对儿子们的要求是:遵纪守法。一如他的耿直,善良,进取,无私无畏。
  如今,家族已是四世同堂,面对满堂儿孙,他更享受膝下承欢、天伦之乐。他把重孙抱在怀里的神情,就像抱着无限的时间和无尽的欢乐。
  父亲有些耳背,更多时间,是沉浸在与母亲的两人世界,无声胜有声。他看母亲的眼神,是充满无限依赖的眼神,这个从历史硝烟中走出的空军上校,只有在母亲面前,才会流露出柔情的一面。这么多年,东北的白山黑水,业已融化在鲁西北长河汤汤的生活里。(张贵彬)
  (来源:《人民日报》2015年09月07日24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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