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烛光在前

2017-12-06 文学

      一次和一位小朋友谈理想,说到向往光明。他说,不理解,难道人也和飞蛾一样?我知道他不理解的原因,是因为他们这一代对黑暗没体会。我笑着对他说,我小时候最高的社会主义愿景就是八个字: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。我记得的第一条领袖格言是列宁说的,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加电气化。他也笑了,他说,按照你们那时的理想,今天住地下室的农民工都过上共产主义生活了:住高楼下,有电灯照,人人都揣着手机找工作。他的话引出了我对于光和灯的记忆。

      我从省城去到大凉山是1960年的事。那是“三年困难”时期。学校在山上大庙里,住校,晚上没有灯。农村来的孩子,带来两种照明的东西。一是“松明”,松树的松,明亮的明,就是松树干上松脂较多的枝干,凝着澄色松脂的木条剖成小指头般细的小棍。晚间需要时,划根火柴,忽啦就能引燃。举着照亮,像举一根大号的火柴;还有另一种光明器,油料植物蓖麻的结籽,黄豆般大,外面有层硬壳,剥去壳,将蓖麻籽用竹签穿成串,火柴一点,也能照明。因为蓖麻籽里有水分,会噼噼啪啪炸响。豆粒大的光,却也让黑暗退去。当然,家里会藏有蜡烛,但不易买到,谁都不会带到学校来。

      读初中上晚自习需要稳定的光源,稳定的光源就叫灯。最早都用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。一角钱能买一只。用过的墨水瓶,瓶盖上打一个小孔,安上一根薄铁皮卷成的细管,里头穿过一根细棉线的芯,一头浸在盛着煤油的墨水瓶里,另一头从瓶盖上的细管里伸出来,点燃就有了亮光。装满煤油的墨水瓶小灯,能燃完两节自习课。晚自习结束时,每个人的两只鼻孔都被煤烟熏得黢黑黢黑。虽然灯芯小,光焰弱,煤烟也呛人,但省油,买煤油凭票,限量供应。

      比墨水瓶油灯光亮的是罩子灯,就是有一个大葫芦形玻璃罩的煤油灯。不仅光亮,还少煤烟。用上罩子灯,实在高兴,直称赞:“真跟个小电灯一样!”闲下没事了,就擦那玻璃灯罩,擦得明光透亮。那是我的少年时代最光亮的一段时光,面前一盏灯,手上一本书,四周一个宁静的夜。还有什么更让人向往的吗?在贫困的年代,说真话,大家都一样,什么都没有的时代,你却有一本书在手,真让人心满意足了。

      比罩子灯更好用的是马灯。马灯从字面上讲是赶马的马帮用的灯。我用过马灯,那是我在农村当工作队员时的用具。“文革”,最快革掉的就是我们上大学的梦。怕学生闹事,把我们派到山里当了工作队员。工作队员最当紧的用品是一盏马灯。在没有电的大山里,马灯跟人寸步不离。在家照明,出门照路,到了村里召集开会。生产队的社员们看见队部里马灯亮了,就聚拢过来。每周一次上公社开会,把被子打成背包挂上马灯,一路上的乡亲看见马灯,就打招呼:“工作同志开会了?”“工作同志上公社打牙祭吃好饭食啊!”受人尊敬是件开心的事,为人踏实地做点好事,才能真正受到尊敬。工作队员几个月的经历,这是让我走入社会明白的第一个道理。

      从松明棍、蓖麻籽,到墨水瓶油灯;从罩子灯,到不怕风雨的马灯。我觉得光明就一点一点地像发了芽的种子生长起来,黑暗就一步一步地离我远一些。对光明的渴望,对于我来说,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愿景。让生活中光亮更多一些,黑暗更远一些,是切切实实的前行目标。

      现在好了,楼上楼下了,电灯电话了。然而在小康的灯火阑珊处,许多东西却依然寻它千百度而不能见!认真想一下,光明之灯,不仅是眼前各色灯火霓虹,还有心灯。心上有一盏照亮心际的灯,人生才透亮,才会胸中无雾霾。

      是啊,光明是艾青笔下的《灯》:
      “盼望着能到天边
      去那盏灯的下面
      而天是比盼望更远的!
      虽然光的箭,已把距离
      消灭到乌有了的程度
      但怎么能使我的颤指
      轻轻地抚触一下
      那盏灯的辉煌的前额呢?”(叶延滨)

      (来源:《天津日报》2015年6月15日12版)